【楼诚】【思无邪】棠棣
【棠棣】
初到明家，阿诚是怯懦的。
毕竟，对一个从记事起就饱受虐待摧残的孩子来说，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已经刻入了骨髓。况且，他的养母，如果那个恶毒的女人还能称得上母亲，本就是明家的下人。虽说明家人心善且宽待下人是出了名的，但毕竟主仆有别。过多的磨难成就了过分早熟且懂事的性子，阿诚一直谨记着自己的地位身份，他不过是明家下人的养子罢了。
更何况，为了他，明家的大少爷已经做主撵走了自己的养母，郑重地告诉了自己，从今往后，再没人会伤害自己。在他晕倒在明楼学校门口的时候，阿诚想到的是死亡，可当时饥饿和痛已经让他感觉不到害怕，他甚至想着，也许这就是解脱。
万没想到的是，他会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大床上醒来，被明家的大小姐大少爷殷殷关切着饥寒。他活着，且没有流落街头。明家给他治伤喂药，给他优渥的衣食所需，甚至给了他姓氏，给了他一个家。阿诚是如此知足，感恩到惶恐，他的命是大少爷救的，他的新生是明家给的，他还能要求什么？
虽然大小姐大少爷坚持让他改口叫做“姐姐”、 “哥哥”，虽然明楼一再强调，他和明台是一样的，他是他的二弟，不是明家的下人。可阿诚仍是小心地、怯怯地生活着，恨不得完全消除自己的存在感，似乎生怕自己一个不乖，又一次地被放弃被遗弃。
明镜明楼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承受的一切，懂事得让人心口都是揪起来的。尤其是明楼，对于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孩子，心中说不出的怜惜。
彼时父母辞世未经年，明台的母亲又为救他们姐弟而去世，大姐不到二十的华年，独自挑起明家的产业，还又当爹又当娘的照顾小弟明台，当真是辛苦。明楼不止一次表示要退学，帮助大姐一起打理企业，在被大姐狠狠骂过说他只要好好读书什么都不用管之后便也没有再提。他知道姐姐的强硬态度中，是怎样的倔强和对弟弟的爱。他终归亏欠大姐的。
现在，家里又多了个需要照顾的弟弟，大姐白天顾生意晚上顾明台，对于阿诚，自然是没有多少精力能照顾的，明楼自然地接手了这个教导二弟的任务。
虽说家中巨变让昔日的明家大少爷一夜间成长，但毕竟也是家中独子，是个被父母捧在手心宠了十几年的大少爷，要说这带孩子，他明楼可真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即使不懂，明楼也清楚，重中之重当务之急，是让他的小阿诚打开自己的心。
这孩子啊，就不该太懂事。看看家里上串下跳的那个小祖宗，再看看乖乖巧巧说什么听什么的阿诚，除了满心的喜欢，还有满心的酸涩。他的阿诚太乖了，太缺乏安全感了，也太需要爱了。既然他把他带回了明家，既然他说要让他成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独立的优秀的人，那么，就让他来填补他之前所缺的那么多那么多爱吧。
曾经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明家大少爷，在有了他家小阿诚之后，身上的烟火气倒是越来越重了。连明镜都才发现她的大弟原来可以细心、耐心到这个地步。对于阿诚，明镜总觉得有些内疚，虽说是接到家里，当弟弟养着，但毕竟和明台不一样，入不了族谱，给不了身份，而她连关心能给的都不多。而看着阿诚又总是那么乖巧懂事，感恩知足的可人疼的样子，她就知道这孩子还是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小空间中，不敢逾矩一步，她这心里也总不是个滋味。如今看到明楼这么照顾这个孩子，她心中也宽慰了不少。至少，阿诚还有明楼。
于是，阿诚在明家的衣食起居，几乎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大少爷一手承包了。什么吃食养胃且调理身体，什么宵夜能安神利于睡眠，什么衣料贴身舒适又不张扬，这个年纪的孩子做什么运动能增强体质又不会负荷太大……明楼觉得自己都可以出一本育儿手册了。
可是看着自己面前的团子脸色从蜡黄变得红润，脸颊终于有了些肉，拔高了个子，一双桃花眼也越来越明亮，偶尔会和明台一起胡闹，做恶作剧整自己之后还会找大姐当靠山，每次看到自己放学回家便会笑得眉眼弯弯的冲进怀里叫哥哥，明楼就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塞得满满的。
转眼阿诚来家里也一年有余了，正赶上明楼排场不小的生日宴。
本来明家孩子的生日也是不大过的，但明楼这次的生日，大姐还是办得很隆重。一来是二十岁整寿，二来是父母去世后生意场上家中都逐步进入正轨了，人总归要庆祝重生的。所以，明家的亲友故旧、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都被明镜请来了给明家大少爷过寿，她想让人看看，她们明家生意照旧家业更胜，也让大家见见她家二弟眀诚、小弟明台，进了我明家，便是我明家的少爷公子，容不得外人闲言碎语诋毁。
于是这生日宴折腾了一天，等散了都已经夜深，明镜和明楼还好，两个小孩子到底撑不住了，一个个栽着脑袋昏昏欲睡，却偏偏撑着说要送大哥礼物再睡。
明台的礼物是给大哥的皮带，并不名贵但是是自己攒下的压岁钱买的，明楼自然欢喜感动，他家这个混世魔王般的小弟，虽是闹了些，但终归是跟哥哥姐姐亲近的粘人小孩子。而阿诚送的，是自己亲手做给大哥用的线装本子，他的阿诚知道自己有摘录的习惯，这样的本子总是不够用的，和一小枝小心插在瓶中的花。
明楼笑了。
那小花是棠棣。
他恍惚中想起，刚进明家，连字都不识的阿诚，天天被他带着学习。除了每天习字，学学基本知识，他每晚都要给阿诚讲讲诗词古文。明家的孩子虽然上的都是西学，传统的东西也是不能丢弃的。
而阿诚最喜欢听他讲的是诗经。
他给阿诚讲的第一篇诗经，便是《小雅·鹿鸣之什》中的常棣篇，为得就是希望他的阿诚有天能懂，他带他进明家，是把他当做明台一样的弟弟，“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他的阿诚，终是懂了，信了。
他的阿诚，他们明家的眀诚，新生了。
————————————————
多年之后，在和王天风在俱乐部分别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明楼看到床头柜上又一次出现了棠棣，小小的花，淡淡的香。
明楼无声的笑了。是啦，“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同生也好共死也罢，阿诚终归是在自己身边的，他虽然不能活在阳光下，但他不该说没人会为他的死亡而哭。他有阿诚。一直有。
【棠棣篇完】
————————————————————
【注（我也不知道为啥有这玩意）】：
诗经里的《常棣》篇，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就是我写这个的初衷，结果话唠了这么久。其中“常棣”亦做“棠棣”，至于是粉色还是黄色说法倒是不一。
【附】：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评论